Lag好久才看《我的完美日常》。看完電影沒有特別想去東京,反而想去尾道,怎麼說呢?我覺得尾道保留了電影裡那個老東京,昭和生活的氣息。
這部電影裡的東京是另一個東京,不是新潮、流行、繁華、先進、巨大的東京,而是老、懷舊、熟悉、類比、窄、好像走路就可以到所有地方的東京。役所廣司去的店,每家老闆都認識他,見面時只需要「喂~」「啊!」「嗯,」「喔,ok。」就完成拿照片、洗相片、買底片、換底片整套流程。不用說也明白,你還會在這,我下次再來。
役所廣司知道澡堂幾點開,騎腳踏車到門口時鐵捲門還沒拉開,鎖上腳踏車時老闆就開門,暖簾還沒掛起來,役所廣司就走進去,老闆也直接跟他點個頭,招呼都不用打。役所廣司去吃東西也不點菜,只要有位置坐,老闆就知道他吃什麼。「平常那樣?」「嗯,」完成點餐。淺草地鐵站的炒麵店,老闆總是對他說「你回來啦」而不是「歡迎光臨」,吃完把錢放桌上,一個眼神就起身,也不用問多少錢。
(話說去女僕咖啡咖,女僕們也都是對客人說「你回來啦」的喔!)
我在尾道的日子也一樣。民宿山下的Lawson歐巴桑記得我喜歡的炸雞口味,便利商店自動門一打開,歐巴桑就說:「今天也是原味和辣味各一個吧?」結帳時偶爾聊聊天,我會說今天好熱所以多買了元氣汽水,她也會問我從哪裡來、哪天回台灣?
旅程尾聲時我去買鮮奶油蛋糕卷,歐巴桑說:「只剩一個禮拜了呢,你回去之後好像會變得安靜一點,有點寂寞呢。」她記得我回家的日子,所以臨走前一天我特地去和她道別,握了握手。
我第一次走路去看蒸汽火車頭,經過懷舊喫茶店,我推開門老闆娘就熱情招呼,看我滿身大汗,說前不久這裡才創下氣溫新高,小心別中暑。我把冰水喝完還沒來得及加,老闆娘去招呼別桌的路上就順便又遞給我一杯冰水。結帳時塞了一包葡萄軟糖叫我收下,雖然是便利商店都買得到的普通糖果,但我還是很感謝,下次買了八朔果凍去回禮。老闆娘一見到我,笑著說:「是上次那位啊,謝謝你又來了。」
寫著寫著,真懷念尾道。老房子裡很陡的樓梯也像役所廣司的房間一樣,踩下樓會乒乒乓乓(部過住一個禮拜之後,上樓梯已經可以不發出聲音了),今年也會去代班民宿管理員,而且這次有不少朋友會來找我玩呢。如果這裡有人今年八月要來尾道,歡迎出個聲讓我知道。
《我的完美日常》印象最深的一段,是在媽媽桑店裡,客人慫恿媽媽桑唱歌。媽媽桑說:「哎呀,看你連吉他都拿出來了,那我也就獻醜啦……」老婆跑走的阿伯開始彈吉他,媽媽桑便唱起情人離去的老歌。
尾道旅宿的客廳也放了一把吉他,室友賢さん時不時會自彈自唱,我常常吃飯吃到一半聽到他在唱歌,跑去跟他說這首我聽過喔,他把手機螢幕轉到我這邊,讓我看著歌詞跟他一起唱。
有天下午我們在房間聽到一陣陶笛還是什麼的悠揚樂聲,正在吹奏吉卜力動畫配樂。晚餐時間大家討論音樂是從哪裡傳來的?這天剛入住的室友有點不好意思地說:「是我在練習吹尺八……」
惠さん不久前突然迷上尺八,買了一支自己慢慢練。她正在工作轉換之間,趁機來趟長途旅行,背包裡帶著尺八每天練習,一般是跑到河濱之類的地方怕以免到人,今天想說尾道的房子間距比較遠,才在房間偷練。
我們聽到這個故事,都慫恿惠さん把尺八拿到客廳吹,因為下午聽到的音樂真好聽。賢さん說,不知道尺八和吉他搭不搭?於是他們抓了Key就開始合奏《魔法公主》主題曲,正在廚房煮晚餐的憲吾さん聽到,跑來客廳把音箱背後當成鼓來敲,什麼樂器都不會的我就只能哼個兩句搭配。
那客廳還真是個魔法空間。能讓不認識的人輕鬆交流。我想或許是坐在榻榻米和暖爐桌前,人的姿態和視線高度變得不太一樣,所以更容易親近吧。
我經歷過那雖然是被人起鬨、伴奏唱歌,但大家一起沉浸在音樂裡感動的時刻。
老婆說,役所廣司掃廁所的樣子,和他年輕的同事不一,。役所廣司掃廁所時就是認真掃廁所,他同事是把掃廁所當成一份不甘不願的工作。
我想到在《海海人生!!橫尾忠則自傳》看到一段故事。
橫尾忠則有一次去寺院學打坐。某天被派去打掃庭院。銀杏樹葉落在地上像黃色的地毯一樣漂亮,和尚卻命令他去掃乾淨。他心想:和尚們難道不會覺得別掃它、享受這種自然之美很好嗎?而且不管怎麼掃,銀杏的葉子還是會一直落下。
「等兩、三天後樹葉全部落下時再掃如何?而且現在這樣其實更美。」
「啊,不要找理由,就掃吧。」
大學剛畢業的行腳僧擺出一副「我知道你在想什麼」的姿態說話,讓橫尾忠則很生氣。雖然覺得這傢伙真是無可救藥,可是待在寺院裡必須克制一點(附帶一提,橫尾年輕時可是曾跳過會議桌毆打瞧不起他的客戶,這麼火爆的人喔。然後他想說要去跟客戶道歉並且辭職以示負責的時候,反而是客戶先來道歉,請他繼續做設計呢……)。
掃完庭院之後,枯葉又一一掉下來。他心想:「活該!你看吧。」
然而,就在持續進行著這既沒道理又沒有用的行為時,他突然注意到一件事:打掃庭院不是為了清掉所有的東西讓地面變得更乾淨,而是要教導我「打掃」這個行為本身就是目的。
他發覺「行為」和「目的」在他心裡是分開的,所以做起來一點都不有趣。想起小孩子經常可以自己一個人玩得很開心,是因為行為和目的合而為一,而自由解放就在其中。那是他第一次察覺到,自己內在一直是將行為和目的分開來思考。
過去的橫尾忠則是設計師,「設計」這種工作,行為和目的是分開的;但他後來開始往畫家方向走,因為藝術性的創造跟小孩子玩得很開心一樣,行為和目的合一。
掃地不是為了乾淨,掃地就是為了掃地。
這大概就是役所廣司每天掃廁所,卻不覺得痛苦的原因吧。
我在尾道有個室友是年過六十的澳洲阿伯,他跟役所廣司不一樣,話超多。他討厭冬天所以每年只在澳洲待一半時間,南半球的冬天他就往北半球跑,韓國、日本、中國正是夏天。澳洲阿伯在尾道時,每天都只穿個小短褲在庭院裡除草、澆水、砍木頭、搭階梯,曬得脖子超紅,身材比我精實太多。他老是叫我應該去幫他忙,但我嬌生慣養又習慣挨餓,這種粗活我才懶得做。
阿伯做這些事也沒賺錢,就是用幫忙老闆整理庭院換取房租折扣,可以用很少的錢就待在這裡很長時間。但我看他日復一日的做,從沒抱怨什麼,彷彿就是一件,啊不就是每天都要做的,理所當然的事情嗎?
澳洲阿伯沒房沒車沒結婚,身無恆產,他說老了之後大不了回澳洲農場摘水果,住在農場提供的拖車裡還是可以過。剛開始我跟他聊很多,後來因為他太囉唆我太吵,加上他熱愛中國經濟發展有如韓粉,而我嘴他極權政權你會死得更慘還有文化大革命,後來我們就沒再講話了……啊好像扯太遠。
總之,我覺得澳洲阿伯雖然不帥又嘴碎,但他好像就是一個役所廣司,他工作不是為了賺錢或想成就什麼,他工作就是為了工作。
我現在覺得,工作對我來說,好像也就是這樣,人生總想做點什麼的事情,而已。不是做了就會功成名就,也不是財富自由之後才去做的事,而是每天自然而然,你問我為什麼做我也不知道,我就是想把院子弄漂亮一點(或者弄得更醜了也有可能),就想在一張白紙上塗塗寫寫(害它變成一張廢紙也有可能),就想寄信給可能會收信的人,說點什麼,也許你喜歡也許你討厭,但我還是想寫。
薛西佛斯會快樂,因為他就是推著石頭沒想太多。但這跟,我每天推著石頭我不得已,但人家說薛西佛斯是快樂的,所以我也應該是快樂的,別想太多我應該要很快樂才對,的感覺真的不一樣喔。
結果又寫了三千字的斑馬通信,今天的書稿卻還沒開始寫,啊啦啊啦,但這一天,我還是有工作了喔。
曾經短暫停留過尾道,在商店街外圍找了間蕎麥麵吃吃,老闆娘看我不是本地人也是十分親切的噓寒問暖,雖然日語苦手但可以感受到闆娘的溫暖,真的很棒。
勾起尾道的回憶,疫情前為了騎乘島波海道而去,意外喜歡上這裡最後把後面行程全取消就待著,連續幾天去同一家餐館用餐後老闆娘送了店裡的甜點「最近收店後都會看到你拎著啤酒坐在港邊,請一起享用」,那種人與人關心但還是保持恰如其分的恬靜氛圍深深的留在我心中,謝謝你的文章讓我也決定找時間再回去走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