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當作家跟選擇當醫生或警察不同,它不是一種『職業選擇』,因為與其說是你選擇這一行,不如說是它選擇了你。」
保羅.奧斯特(Paul Auster)《失意錄》說:「一旦認了命,承認除寫作外沒有別的工作適合你,你便得準備好要走一段漫漫長路。除非得到上天的特別眷顧,一個人休想單靠寫作養活自己。」
四十歲才以小說《紐約三部曲》成名,在那之前,保羅奧斯特過了好些渾渾噩噩的日子,事業一敗塗地、作家夢破裂、婚姻觸礁、錢的問題「以一種不間斷的、磨人的,幾乎讓人窒息的窮,害我心神不寧,陷入無休止的焦慮」。
因為認為寫小說須避免和太多創作者為伍,所以他去洗碗、跑船、裝冷氣、還四處推銷自己發明的紙牌遊戲,混到後來,發現十大通緝要犯有七個是他朋友,最終他還是選了作家這行──說錯了,不是他選擇當作家,而是作家這行選了他。
我沒有看過《紐約三部曲》,不過十一年前辭職的時候,厲害的前輩送我保羅.奧斯特的《失意錄》,當年我肯定沒看懂,現在才會無謀地想當作家啊。不過我沒天真到認為創作能養活自己。
最近好朋友傳了唐諾二○一七年在香港書展談「文學書寫做為一種職業」的影片給我,宇宙引力又讓我看到兩篇親身經歷談文學創作者怎麼活(包含重要的金錢問題)的文章:黃崇凱〈後來怎麼了〉以及楊雙子〈第一次專職寫作就失敗〉。雖然我寫的東西離文學有點遠,但創作者活下來的方法好像都差不多。
總之東拼西湊,這裡賺一點、那裡拿一點,想辦法維持生計繼續寫。我沒有覺得很困難。比起困難度,為什麼選這條路而不走其他路可能是更重要的問題。
去年讓我收穫最大的一本書是《藝術家的正職》,作者喬安娜.奈格勒爾(JoAnneh Nagler)已經六十多歲,她說自己年輕時也是磕磕碰碰,夢想創作維生,然後失敗破滅,仍然放棄不了創作。最後她懂了,無論是一邊打工一邊創作,或者上班賺錢下班創作,還是找正職去上班幾年先存錢,當做給自己「買一段能純粹創作的時間」,任何方法都行。反正知道自己不可能放下創作熱情,所以只要想辦法賺到能生活的錢,繼續創作就好。
喬安娜說「賺錢養活自己」是她不願意放下的東西,因為經濟能自立讓人有尊嚴(我沒回去翻原書但大意是這樣),這份尊嚴也是安心創作的重要條件。畢竟窮到連情緒都無法穩定的話,那別談創作了,無論做什麼都不會有好結果。
我現在也一邊寫作,一邊接案賺零用錢過活。只是以前接案賺錢為主,有空才創作;這幾年慢慢反過來,創作為主,有時間才接案賺錢這樣。
當然我不窮啦,賺得少花得更少,以前上班時有累積一些存款,這幾年慢慢發展各種寄生上流的方法(這個有機會再說,不過想想有點丟臉可能就不說了),當然有個好老婆也很重要,可能是最重要的因素吧。
寫作者談錢好像很俗氣,不過我好歹經濟系畢業,談錢不手軟。之前看《一個投機者的告白》著名投資人安德烈.科斯托蘭尼(Andre Kostolany)自傳。有買股票的人第一次賠錢之後,應該一百個裡面應該有七十個會找這本書來看(看我幹嘛,我沒有喔),就像一百個文青裡面應該有七十個看過保羅奧斯特的《失意錄》一樣。
我覺得很好玩的是,科斯托蘭尼和保羅奧斯特說了幾乎相同的話,當投機者也不是職業選擇:「我不會勸任何人當投機家,但勸阻某人不做投機家,同樣也是徒勞無功。只要某個人被投機吸引,就再也擺脫不掉,有證券投資經驗的讀者都知道我在說什麼。」
原來賭徒和作家都不是職業選擇,人真是愈老愈信天命欸,那到底什麼才是職業選擇啊?GG當輪班星人十萬青年十萬肝算嗎?好我不要再扯太遠。
科斯托蘭尼有句名言,曾有人問他,會希望自己的兒子也走上投機家的道路嗎?他回答:「當然不會。假如我有一個兒子,他應該成為音樂家。第二個兒子要做畫家,第三個兒子當作家,或至少應該成為新聞記者,但第四個兒子,為了養另外三個人,他必須成為投機家。」 難道我寫作而老婆投資這我也要告訴你嗎?
是說,《一個投機者的告白》最後一章有個讓我印象深刻的故事,看完這個故事我才懂,為什麼投機者不是一種職業選擇,也瞬間懂了保羅奧斯特為何說作家不是一種職業選擇。這個故事深刻到我好幾次想把書賣掉或送走,最後都捨不得,終於能在斑馬通信用上,現在說給大家聽。
(ps.我不知道這個故事竟然抄了2500字,本來以為可以500字講完的說……不想看的話直接跳掉結論也可以啦,但我覺得故事很精彩,根本是後勁很強的短篇小說,捨不得刪掉太多地方,就都抄出來給大家看了)
科斯托蘭尼有個朋友只迷戀證券交易所,認為其他事情都沒意義,雖然住在維也納,但只要有證券交易所、傳真機和電話線,他也能在世界任何城市過活。這位「隱居者」的世界被辦公室傳真紙、企業年報、指數表單和各種金融雜誌填滿,他忽略了美食、美酒、美人和美好的音樂,生活單調,只有在賺錢時,臉上才會露出一絲爽朗的笑容。
他走過大街時目光呆滯,不看櫥窗裡的皮衣、不看珠寶店裡的鑽石項鍊、不看度假海報上的漂亮女子,察覺不到任何事,眼裡只看著證券交易所。無論晴天、下雨、打雷對他都毫無意義,他只關心一種氣候,就是證券交易所的氣候。他在開盤的鈴聲響起前小跑步進證交所,而收盤時響起的第二道鈴聲,對他就像喪鐘。
他的生活裡一切都和投機有關,一切都以投機為結果。他刮鬍子時想著吉列(Gillette),打字時想著「雷明頓」(Remington,打字機品牌),提神時想到的是「可口可樂」,襯衫上的棉花、領帶上的絲、咖啡裡的糖……全都是用來投機的原料。
一天早晨,他用比平常更快的腳步衝往交易所,因為收音機傳出他放空的公司的不利消息,對他來說這是好消息,但他感到高興並不是因為獲利,而是因為滿足。在他匆匆跑上交易所階梯時,耳朵裡已經能聽到行情下跌的樂聲。然而此刻,他看到樓梯上有一位金髮少女正在微笑,他彷彿胸口上重重挨了一拳,感到一陣恐懼。他站在那裡,看著少女,從頭到腳端詳著她。
「這真是胡鬧,我簡直瘋了,她不是在向我微笑吧?」他心想。
隨後,他消失在交易大廳裡。
回到家裡,電話鈴響了,但他沒有拿起話筒,傳真機啪啪作響,但他根本沒有打開收到的報表,他開始感受到真實的生活。街上每一件東西突然都有了意義,他從櫥窗裡的洋娃娃身上看到金髮少女的笑容,鑽石圍繞著他翩翩起舞,是少女的笑靨,海報上,同樣的笑容邀請他一起去旅行。
隔天早上,少女就在證券交易所的看門人小屋裡,和她的父親一起。而他透過窗戶看見她正在鏡子前梳理那頭金黃色長髮,他們的目光突然交織在一起,他好像在對她說:「等著我!」而她回答:「好。」
那天以後,他開始解除所有交易,結清每個帳戶,把辦公室的傳真機和電話拆除,並且出國拜訪每個生意上的朋友,徹底結算款項。他終於能開始真正的生活了,他決定把投機賺來的錢存在儲蓄銀行,再也不去證交所。不對,他還得再去一次,不過這次只是為了在看門人那裡待一會兒,他想握住少女的手,帶她一起離開,像童話故事那樣快樂地生活。
出差旅行回國的火車上,一位經紀人和投機者的老朋友碰巧和他搭同一班車,坐進他身邊的座位對他說:
「我發現了一個世紀性的投機,一件非比尋常的事。」
「我對這已經不感興趣了,我退出證券交易所了。」
「你瘋了嗎?這笑話真不高明。我可不想浪費時間,你聽著,事情是這樣的……」
「沒用的。我剛才說過了,我已經放棄一切,對投機已經厭煩了。」
他試圖抗議。但那經紀人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。
「你馬上就會知道大家應該買進獸皮。在紐約交易所裡買進皮貨,這絕對有把握,雖然指數已經上漲了,但還在漲,而且還會漲更多。俄國人正在大量買進,有多少他們就買多少,他們把所有皮貨都搶走。大家在全世界所有市場,在阿根廷、在加拿大碰到他們,他們已經造成皮貨短缺,德國的鞋廠因為皮革短缺,不得不停工了。
「你明白我的話了嗎?皮貨的價格變化和其他商品沒有任何關係。皮貨只是副產品,大家不是因為要皮貨才殺牛的,而是為了吃肉。通常是某種原料價格上漲時,才會刺激生產,例如幾年前銅價上漲,大家就重新開採被擱置棄用的銅礦。但皮革不是這種情況,皮革的價格可能會漲上天。因為只要肉的消費量維持不變,屠戶就不會宰殺更多動物。目前肉品的消費甚至會減少,因為素食者日益增加,所以皮革大量增產的可能性微乎其微。
「但另一方面,我們又發現什麼呢?大量增加的皮革消費。俄國人以成噸的魚子醬和堪察加蝦的出口換來外匯要幹什麼?他們買皮貨,所有能得到的他們都買。因為他們的士兵用的包括靴子、皮帶、子彈匣,都是皮做的,還有其他國家士兵冬天穿的靴子、夏天穿的靴子,必須從頭武裝到腳的軍隊,以及八億五千萬中國人,你算算這是多大的數字呀!
「在今天這樣的國際緊張局勢下,親愛的朋友,必須投機皮貨。只要世界上某個地方有火藥味,就需要皮貨。」
「我絲毫不否認這點,你說得對,但我再重複一次,我退出這行了。」
「好吧,我不想逼你,但如果你的想法變了,這是我的電話號碼。」
他在火車臥舖裡度過可怕的一夜,夢到靴子、中國牛、發育不良的素食者、子彈匣、殺雞的屠夫、俄羅斯的靴子底,然後他又看見高高站在樓梯上的金髮少女。
下火車後,他匆匆趕回家,家裡牆上不再有統計數字,他刮鬍子時不再想到吉列,穿衣服時也不再考慮棉花指數,繫領帶時並不在乎絲綢的價格。他該開始新生活了,生平第一次,他端詳著鏡子裡的自己多了幾條皺紋,和鏡子裡的自己對話:
「你真是瘋了,你不可能一下子拋棄一切。人的本性不是那麼容易改變的,不可能像脫襯衫一樣輕易擺脫掉……」
在他還沒完全想清楚之前,就習慣性地走到電話前,撥起經紀人的電話號碼:
「請你為我在紐約交易市場買進X數量的皮革期貨。」
因為訂單金額龐大,他不得不把儲蓄銀行裡的錢全部留下來,做為期貨交易的保障。他靜靜座回書桌前,重操舊業,把傳真機安裝回來,繼續啪啪響個不停。
隨著這筆皮革期貨交易,他又開始每天去證券交易所。他很高興沒有錯過這次機會,並開始計算將來可能獲得的利潤。他再也沒有朝看門人小屋看一眼,他害怕自己會失控。他再度成為早晨第一個來,晚上最後一個離開的人,而且總是坐在大廳角落他習慣的位置上。
皮貨後來的情況如何呢?科斯托蘭尼回憶,艾森豪邀請赫魯雪夫到美國進行訪問,是全面和解的序曲,和平裁軍成為重要議題,大家努力忘掉靴子和彈匣,皮革價格猛跌,他這位朋友因此失去全部財產。就連科斯托蘭尼自己也在這次事件裡損失了一些錢,只因為無法抵禦完美無缺的論證,還有成功的誘惑。
事情就這樣發生了,和平的世界局勢,懲罰了這場未完成的羅曼史主角。
當科斯托蘭尼寫完這個真實故事後,他讀給故事的主角、他的朋友聽。朋友專心聽著,點頭同意,不動聲色,最後意味深長地說道:
「很有意思,安德烈,但我要告訴你,現在必須買進豬肚!」
作家不是一種職業選擇,投機家也不是。
最後用毛姆的話結尾吧。
毛姆說,現實總是逼人,比較有自覺的人會努力創造理想的生活模式,其他人只能逆來順受地活著(想起韓劇《我的大叔》每天像被拖進屠宰場一樣的去上班,簡直是逆來順受的無期徒刑犯),從這方面來看,藝術家的地位比較特殊。毛姆不是說那些成功出名的大師,而是指專心於藝術的任何人,雖然許多藝術家也沒有創作自由,但就連最無能的三流作家、最彆腳的拙劣畫師都還有些許的自主性。
「藝術家能有限度地將自己的興趣變成生活核心。在其他行業,比方說醫界或法界,一開始你可以自由地選擇客戶,但一談好合作條件,你就不再自由了,你會受到職業規則的束縛,行為也要符合某些標準。大多數的人只依照既定的模式去生活。只有藝術家(或者罪犯)才能製造自己的生活模式。」
我想當作家,原來是因為嚮往自由啊。
小說家陳又津曾說:「作家和犯罪者只有一線之隔」,現在我懂為什麼了。
(結尾的結尾)我真的沒有想寫這麼長的信,它莫名其妙就變成這麼長了,長到我的書稿都放著沒寫啊……但寫信很好玩,就順著心意寫下去了。
向媽媽發誓,下次要寫短一點。
這篇好長但好看!雖然我知道自己就是保持著藝術家的方式在活著,試圖每次擠到體制內後都會敗興離開。